桃花树上桃花仙

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罚酒饮得丶秋之章 (完结)

  【1】

  也不知是不是卫庄统领流沙领久了,说起话来总是喜欢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抑或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才不管什么头衔官位,飘摇乱世之中的人向来都以实力说话。人人皆如扁舟,顺势则生,逆流则亡。

  秦国的小公主深谙此理,卫庄却依旧想杀她。一来是为报秦韩之间不共戴天之仇,二来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

  他才起杀机,却又被师哥的木剑拦下。卫庄不免有些恼怒:“师哥是不是在秦国待久了,舍不得看秦国人死?”

  盖聂拧眉摇头道:“小庄,我已不再为秦国效力。”

  “那为何拦着我?”

  “小庄若杀了她,张子房会同你拼命。”

  卫庄稍作思量,收了剑却面露哂色不服道:“子房剑术在我之下,拿什么同我拼?”

  盖聂便又耐着性子解释一遍:“小庄没听明白吗?他会拿命同你拼。”

  “荒谬!扶苏将帝国的棋子安插在小圣贤庄,既发现了不趁早除之,留着她日后生变吗?子房是我见过少有的聪明人,聪明人都知明哲保身的道理。况且他五世相韩,对秦国之恨不会在我之下,他应该知道这么做是最明智的。”卫庄一脸不屑地摆弄着桌案上的竹筷,岂料玩着玩着那筷子吃不住力,“啪嗒”一声又给玩断了。他心下微微一惊,瞄了盖聂一眼后不动声色将那竹筷丢了。

  盖聂沉吟片刻缓缓道:“有些事情,并不能单纯用结果来衡量。”

  “哦?比如说什么事情?”卫庄一见盖聂那神情便知他师哥又要同他讲一堆虚空无用的道理,遂抢占先机道,“师哥是不是又要同我说仁义礼智、忠信公平?师哥是不是忘了玄虎之试?你追寻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样的结果?”

  【2】

  卫庄深知盖聂的痛楚来源他所坚守的道义,也极擅长揭他师哥的伤疤,再不客气地撒些盐上去。他希望盖聂会痛,因为痛才能让他师哥从虚无缥缈的梦中醒过来,看清鲜血淋漓的现实。

  事实上盖聂从未停止思索过这个问题。除小庄外,很多很多人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

  为什么明明知道期望遥不可及,却依旧苦苦追寻,哪怕所有付出换回的不过一场无果大梦?

  师弟问过他,师父问过他,王上问过他,荆卿问过他,嬴政问过他。这有些意思,问他的人,不是和他一样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吗?他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所坚持的东西不同而已。

  “玄虎之试我输了。”他承认,并平静地看着小庄,说出的是卫庄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但并不意味着你便赢了。”

  卫庄扬唇笑道:“我救下了一个人,师哥一个也没救下,怎么不是我赢了?”

  他师哥摇头道:“未救下两人,便是输。”

  “迂腐。玄虎之试本就不可能救下两人。”卫庄见自己难得胜过比试不被盖聂承认,脸色微变有些恼了,“师哥这般挑刺,怕是见不惯我赢。”

  “并非如此,我从未想与你争高下胜负。只是小庄看问题,不该以我为参照判定输赢。”盖聂顿了顿道,“若玄虎之试,西面绑着师父,东面绑着流沙众人。你会救哪个?即便救下其中一边,是否就算是赢了?”

  卫庄已然明白盖聂所说的意思,嘴上却偏偏不依不饶反呛道:“按师哥这么说,玄虎之试西面绑着师父,东面绑着端木蓉。他们两个都得死?”

  盖聂微微白了脸色,眉峰慢慢蹙起成川。

  卫庄见此,这才得意笑道:“师哥宽心,师父再嫌命长,也万不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顿了顿却又嘴角一挑偏过头道:“师哥,那若是西面绑着我,东面绑着端木蓉,你是不是也会任我们两个都死掉,只为实现你心中的公正之道?”

  盖聂半晌未说话,卫庄只觉无趣时却又听他低声一叹:“不会。”

  这短短二字便足以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澜。他既渴求答案,又害怕被舍弃的是自己。那墨家医仙于他师哥有救命之恩,他则是杀人如蝼蚁的恶人,这问题不需他问,盖聂的选择便昭然若揭。卫庄不愿问,只是不想听他师哥亲口说出而已。

  他师哥从来不懂也不会撒谎哄人。他要是把这问题追问下去,难免自讨没趣落得自己不痛快。

  卫庄转而思考起盖聂抛给他的难题,若玄虎之试里一边是师父一边是流沙,他定会不假思索救流沙。毕竟这丧心病狂的玄虎之试是鬼谷子设计的,让那老头自尝苦果岂不是天道。

  可若…若一边是流沙,一边是他师哥呢?

  只需这么一闪念,他的手心已沁出涔涔冷汗。

  盖聂假设的绝境还不够狠毒,毕竟他浑然不知于卫庄而言,自己才是后者割舍不下的一环。

  “小庄?”盖聂见他师弟突然没缘由地脸色青白,顿时警惕起来,伸手要拉过卫庄的手腕一探脉象。

  卫庄正方寸大乱,唯恐脉搏乱跳泄露了玄机,当即一缩手,欺身上前将盖聂的穴给封了。见得对方一动不动,卫庄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笑看他师哥瞪他。

  瞪就瞪嘛,都瞪了多少年了也不见他师哥真把他怎么样。

  外强中柔,色厉内荏,盖聂是也。

  【3】

  盖聂穴道被封,只能眼睁睁见师弟无休无止地咄咄逼问那公主。噬牙狱一战损耗了他太多内力,眼见这小姑娘被吓得花容失色说话都不再利索,他也未能冲开被点的穴位施以援手。

  他的师弟一直擅于攻心。每一句话都能淬了毒一般往人的痛处上扎。盖聂不知是该夸他明察秋毫,还是该直接把他师弟嘴捂住。

  这是张子房对付秦公主的手段,拿来对付他师弟可能不太合适。越是不让小庄说话,他越会逮着一切机会出口伤人。

  这种品性定是师父给惯坏的。盖聂拧起了眉,想到方才他师弟问他的问题若稍微改改,或许会好答一些。

  若一边绑着小庄一边绑着他师父……盖聂心一横,终于决定他会舍弃师父。

  远游的鬼谷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只觉得夜来风起,背后有些隐隐发凉。

  “暴露自己在意的东西,会让你的敌人看清你的弱点。所以你有三种选择,要么不在意,要么不暴露,要么杀光你的敌人。”他师弟彻底震慑住秦公主后,便开始宣扬那套歪理。奈何他挣不出束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你三样都做不到。”这话虽是说给秦公主听的,他却不免跟着思考起来。

  太过锋利的剑会伤到身边的人,于是他开始以木剑为器。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做不到不在意,做不到不暴露?可杀光敌人这个结论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就不可以是变得强大到保护自己在意的东西吗?

  盖聂于心下暗叹口气,他师弟自己杀戮之气太重也就算了,还非得拐别人走上歪门邪道。

  可同理推之,他师弟是不是也在意什么?又不敢暴露什么?

  盖聂不愿费口舌去问,反正他师弟不会说。

  【4】

  卫庄出鬼谷后受伤就再不喊疼了,面子问题是其次,主要是没喊的必要。

  他喊了又能如何?伤口该疼的照样疼,他师哥那叛徒正在秦国逍遥自在,既听不到他喊,又不可能因为他一喊便来见他。

  退一万步来说,他师哥要是真敢来,他定会拿剑在他师哥身上戳无数个血窟窿。

  卫庄记得他最喊得最夸张的一次是荆轲二访云梦,那小子有了经验,被玄虎追上了树后哇哇大叫喊他师哥,吵得山谷群鸟飞起,震得他耳膜都有些隐隐作痛。

  他师哥来时脸色阴沉,卫庄心知不妙,当机立断先发制人,抢在荆轲告状前先叫起来。一面嚎一面心下冷笑,不就是卖惨嘛,谁不会啊。

  此招有奇效,荆轲被他一喊都呆了,眨巴着眼睛有些困惑到底被玄虎追的是谁。

  盖聂被他师弟一喊也是六神无主,也忘了同他说云梦应有的待客之道,也忘了救荆轲下树,只把玄虎赶回应去的地方,拖了他便要去上药。

  卫庄知晓如何利用盖聂这一弱点后,荆轲和鬼谷子的好日子便算是到了头。

  荆轲一邀盖聂喝酒,卫庄便囔着头晕目眩;一来云梦,卫庄便说自己胸闷气短。就连专门给师父熬的鱼汤,他喊声饿,他师哥犹豫再三最后都会把木勺交出来。

  卫庄知道荆轲和鬼谷子总是在背地里劝他师哥,说他阴险狡诈卑鄙无耻,没法用仁道感化。他师哥却仍然我行我素,与他为善。

  彼时他洋洋自得,后来才知他师哥这份侠骨柔肠并唯独对他如此,而是予天下人的。

  他便不悦,他便恼怒,他便不甘心。他的横扫八方练得再是登峰造极,于他师哥眼里也不过就是众生中的一员而已。

  卫庄视人命为草芥,盖聂视天下人为一。旁人难免要骂前者冷血而给后者封圣,殊不知若真要论薄情残忍,将掩盖于表层的道之华拂去后,这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出行农家时他们中了暗算,万千毒针飞向他们时,他师哥挡在了他前边,为他封住了穴道。卫庄却不再稀罕这份关怀。

  他心里清楚,盖聂会为任何一个人这么做。

  因而这点小事,他自己就可以了。

  那毒针扎得他整个右臂痛到拿剑都抖,他却能若无其事不皱眉眼不吭一声。

  苍生涂涂,天下缭缭。他师哥已经很忙了,他不想再耽搁他。

  纵马过山河时,他师哥侧脸看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道:“不疼。”

  一如多年后他师哥予他的回答,那时他忆起昔日光景,忍不住大笑出泪。他很早很早就知道,盖聂同他一直是一样的人。

  惺惺相惜,却又动如参商。

  【5】

  盖聂一直厌恶在两难之中做抉择。也不知是不是师父窥探到了天机,所以屡屡训练他面对进退维谷处境时做出抉择。

  玄虎之试时他没能想明白。

  纵横之争时他选择了逃避。

  他曾千方百计地通过隐忍退让,企图与无常世道妥协,最后却被逼着不断地舍,不断地得。

  咸阳殿上他尽了他的职业保护那个君王,他得到了渊虹,荆卿毕生所愿落了空。他持渊虹带着天明亡命天涯,丢了前程丢了依托,却守住了他予荆卿的一诺。

  而今天明持百步飞剑欲袭卫庄,又陷他于绝境。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来不及多想便做出了他的抉择,他跻身其中,把小庄稍稍一带护在了后边。

  那柄剑便直穿心而过,他听到心脉震断的声音,如乍暖还寒时冰壳破裂,极其细微的一声,他全身的血液便争先恐后地从那开口涌出来。

  他想起了荆轲灌他喝下的五盏酒,那比他师弟还狂傲的小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拍着胸膛道:“我辈定将左右天下局势。但所做万千事需不负五事。”

  “哪五样?”

  “哈哈哈哈哈想知道的话,我说一样,你喝一盏。”

  “荆兄弟,盖某实在不会喝。”

  “哪有人一开始就会喝酒嘛。闯荡江湖不会喝酒怎么可以?你不喝我便不说了。阿聂喝是不喝?”

  “……荆兄说吧。”

  “莫负仁道。”他喝下一盏。

  “莫负侠道。”两盏。

  “莫负剑道。”三盏。

  “莫负正道。”四盏。

  最后荆轲粲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道:“莫负此心。”

  五盏酒尽。

  他的视野越发恍惚,心境却清明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困扰了他一生的答案。进退两难,不可得兼时,便是无关对错,莫负此心。

  “疼不疼?”他的师弟又是居高临下地看他,仓惶之下两手都不知往哪放。

  于是他摇摇头:“不疼。”

  【6】

  剑客的一生始于剑,终于剑。

  阴阳家的月神终究是一语成谶,自他携天明走出咸阳那天起,他的宿命便注定了。

  他所见过的春花秋月,王权富贵,饿殍浮尸皆于他眼前一一掠过。

  他伸手欲抓住那些浮光掠影,抓到的却是小庄的大氅,他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遂问道:“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那个赌?”

  他师弟居然摇着头想耍赖。可盖聂知卫庄,一如卫庄知盖聂。

  所谓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卫庄是也。

  他便笑:“莫要再杀人啦。”

  他师弟不停地摇头,手里的鲨齿泛着森森红光,让他想起了鬼谷枫叶刚红的样子。

  他伸手覆于师弟手之上,那剑气挣扎挣扎着便慢慢平和下来,疏忽之间露出了剑刃背后暗镌的温柔。

  

  【7】

  卫庄向来不屑他许下的誓言。他又不是季布,凭啥指望他一诺千金。

  盖聂一直知道怎么用最礼貌的话激怒他。

  他师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再许来世,不是坦白心迹,连背叛师门的忏悔道歉都没有。

  他师哥跟他说啥?

  小庄,愿赌服输。

  他被气到笑出来,人人都说盖聂正人君子从不斤斤计较,唯独他知他师哥也有狡黠的一面,只不过那杀手锏全使在他身上而已。

  他想抗议,一局比试不够的。三局两胜或者五局三胜才公平。

  可天地静谧,再无人听他诉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卫庄于秋末冬初回到了云梦,沿山路往谷口走时捡到了一只白色的形似蝴蝶结的发结。

  他曾作茧自缚,辗转千回终于破茧成蝶。

  他没舍得丢掉鲨齿,却依故人约不再用它。他将它放在那棵梨树之下,每日煮饭练剑发呆。

  有时风过枝叶,他会停剑屏息,回首去望溪涧边是否会有一个少年,身着一袭干干净净的白衣朝他走来,以梨干诱他,转移他踹树的邪恶心思。

  他一直没等到,也知道等不到,却仍忍不住于梨花飘落时屡屡回首。

  那时他才明白有些执念,真的无关明智与否。

  【后记】

    高祖从陈平计伪游云梦,本是想借吕后手名正言顺除掉韩信,不曾想云梦一行无意闯入了鬼谷禁地,不少士卒中了毒瘴,一时军心动荡。幸在早些年高祖尚在农家时与鬼谷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好说歹说那鬼谷先生便施了援手为中毒的士卒解了毒。

  高祖心下感激,许鬼谷先生万两黄金,鬼谷先生摇摇头说钱于我何加焉?高祖被这一答整得有些尴尬,倒显得自己世俗了。环顾左右,陈平正坐镇朝野,张良跑水云间从赤松游了,一个打圆场的也没有,高祖只能讪讪一笑自力更生道:“不知鬼谷先生有何愿?朕力所能及内一定做到。”

  鬼谷先生抬了抬眼皮,盯着高祖再三打量,扬手一指旁边梨树下一青冢:“那你去给我师哥磕几个头。”

  高祖麾下的士卒皆难忍君上受辱,纷纷拔剑囔着要鬼谷先生放尊重些。鬼谷先生瞧了高祖几眼,见对方阴沉着脸不为所动,兀自大笑,扬了唇挥剑出鞘。

  不过横扫一式,八方士卒手中矛断剑折,化作一堆废铁哐当落了一地。

  鬼谷先生再一横剑,士卒们纷纷惶然溃退,一时只剩高祖孤立无援站在前方。

  “鬼谷先生莫要动怒。”高祖好声劝慰道,“归根到底盖先生是遭项羽那小子杀害,朕已为先生报了仇。”

  “哦?”鬼谷先生并不领情,昂了首笑道,“可盖先生归根到底是因卫某而死,你若欲替他报仇,该找我才对。”

  高祖有几分愕然,额间浮了细细一层冷汗,强颜欢笑道:“朕曾闻一纵一横只有一人能胜出,当恭贺卫先生了。”

  “陛下知道纵横之间只能活一个,又知不知道旁人不该插手?”鬼谷先生说着说着阴恻恻笑道,“你们各个拿君王天下事来烦他,逼得他背叛师门弃了纵横之道还缠着他。他活着嬴政不放过他,他死了又遭你刘季惦记了?”

  “误会了误会了!”高祖越来琢磨不透对方到底是何态度,情急之下也不敢再与卫庄计较直呼名姓这一大忌,连连摆手解释道,“朕只是游玩云梦时不小心闯入了鬼谷禁地,绝无打扰先生的意思。”

  “既没有打扰鬼谷的意思,恕不远送。”鬼谷先生没了耐心,下了逐客令。

  可怜高祖万人之上,碰上这么一介阴阳怪气的鬼谷先生亦不敢多言,灰头土脸带了士卒回去了。

  那鬼谷先生潇潇洒洒收剑回鞘,赌气一般踹了一脚梨树,一时间白花缤纷落下,铺了一地,与他的白发很是相衬。

  鬼谷先生深呼口气,平静下来才微微偏头,小声同那青冢邀功道:“师哥,我一个人都没杀!”

  有一朵梨花兜兜转转自枝头飘下停在他肩上,无限温柔。

——全文完——

此坑算是填完啦我终于可以放心去读书了orz

安利以冬的《罚酒饮得》

捂脸求评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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