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上桃花仙

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罚酒饮得丶春之章

  【1】


  

  于荆轲而言,行于江湖,与人打架过招是家常便饭的事。话不投机便抄家伙的很常见,不事先同他说一声就扑上来要揍他的也非奇事,大概是他说的话太容易惹人生气。


  

  荆轲是大大咧咧的人,但屡屡闯祸后他也会反省自身,立志做一个不惹人烦的人。倒也不是他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他,他只是急需一个人听他说话。


  

  鸿鹄之志久闷在心里是会憋出内伤的。在没人听他说话的时候,荆轲就把他的神思注入酒里。既能解愁,又能忘忧,此物实在是只应天上有。


  

  酒是带仙气的东西,酒钱却是沾染凡尘的东西。他赊账已久,一筹莫展时却受上天眷顾,遣了一名救星为他抚去满身尘埃。


  

  神仙就是神仙,有着异于凡人的胸襟。不仅替他结了酒钱,听他说话,还愿与他称兄道弟。若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荆轲怕是早已热泪盈眶。如今这凡尘俗子要劫盖聂,他荆轲岂能坐视不管。


  

  那是肆意潇洒的一架,兴许是因为动机纯粹,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只为他的侠骨丹心。


  

  荆轲借着酒劲,招招带了狠,三两下便把对方逼仄到墙角,一剑横架过去时,那小子做出了一件让荆轲倍感意外的事——情急关头,这家伙竟不惜迎着他的剑锋贴上来,只为将盖聂挡在后边。


  

  荆轲纳闷了一会儿,想通了。好嘛。怕不是个简单的人贩子,阿聂应该是被悬赏了,还是附带着“要活的”的那种。可阿聂这么好的人,能和什么人结下梁子呢?


  

  也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遗憾啊遗憾,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偏偏喝不得仙酿,五盏就倒!荆轲连连摇头,有些惋惜。


  

  那人贩子膝处为他所伤,身形微晃,再加上手腕遭创,一时握剑的手都有些抖。寻常人受到这般打击,识相的早已把人交出来逃命要紧,偏偏这人铁了心负隅顽抗。


  

  荆轲心下钦佩他的胆量,又有几分不安地蹙了眉,他新结识的好友怕是真的惹上甩不掉的仇家了。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荆轲斟酌了一下,灵机一动决定对症下药,遂笑同那贩子协商道:“你的主顾开多少钱,我出两倍钱买他。”


  

  岂料此话一出,不知又怎刺激到了对方,那小子整张脸都黑了,以一种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架势提剑向他刺来。


  

  荆轲急急闪身避过一击,心下对这小贼倒是又多了一分敬佩,还挺有职业操守的嘛。他手肘一提直直撞在那小子心口处,虽只用了三分力气,依旧把对方撞得往门口的方向滑了五步,以木剑撑地才勉强站起。


  

  荆轲不理睬他,只急于把倚坐在墙角的盖聂扶起来,他才伸了手便闻那一言不发的小子开了口。


  

  “再碰我师哥一下,我让明天的太阳照你坟上。 ”


  

  荆轲的手僵在了空中,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不知好歹的狂言他听过太多太多,他并不惧怕这手下败将的威胁。他只是不巧听到了“师哥”两个字眼。


  

  云梦山离这好像挺近。


  

  这么说云梦山的鬼谷似乎离这不远。


  

  再加上这两个人的衣着怎么看怎么是同门。


  

  荆轲只觉心下一凉,嘶……他要完。


  

  【2】


  

  盖聂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伏在案上,他惊坐起,警惕地环顾一圈,见到了蹲在墙角的荆轲,以及抱臂站在门口的小庄。


  

  盖聂再三权衡,站起身朝角落的荆轲拱了拱手:“荆兄弟,后会有期。”


  

  荆轲没敢回首,只背对着他点点头:“阿聂再会!”


  

  盖聂确认对方没死后,微微松了口气朝门口走去,并同师弟道:“我们回去吧。”


  

  “原来师哥还知道要回去啊。”卫庄睨他一眼道,“师哥自己先走吧,我还有账没同这小人算完。”


  

  盖聂再三扫视空荡荡的酒馆,确定了小庄所说的小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面壁思过的荆轲。一时有些恍然:“小庄,他也欠你债了吗?”


  

  “阿聂,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欠你师弟!”荆轲听了万分委屈叫道,“昨夜他不分青红皂白见我就砍。我不知他是谁,见他要架你走,自然同他急眼。他这才说他是你师弟。哇得了理便不饶人,趁我分神夺了我的剑让我面壁思过。我一介七尺男儿!被他逼着在这蹲了一晚上,脚都麻了,哪还有债欠他?”


  

  卫庄早料到荆轲会玩这么一出,心里冷笑一声,当即捂住心口半躬下身。他师哥果然目光一转全落在他身上,下一刻便走上前来拉过他的手。卫庄只病恹恹地容他握着,一边偷偷打量盖聂的神色。


  

  “你受伤了?”盖聂稍微探看了一下,不禁蹙起眉。


  

  若是平时,卫庄死也不会承认。而今非昔比,他甚是坦荡地点点头指了荆轲:“他打的。”


  

  见荆轲一脸错愕的表情,卫庄微微勾了唇角,在盖聂看他时又立马沉下脸神色凝重道:“我没好好学会横之道,让师门受辱了。”


  

  什么纵道横道,你小子怕不是黑道的。荆轲抽了抽眼角,只想把卫庄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这般一本正经地颠倒是非。


  

  “小庄兴许冒犯了荆兄弟,盖某替他赔个不是。”盖聂叹口气朝荆轲一颔首,“在下先告辞,带他回谷养伤。”


  

  “唉?不是这样的!”荆轲只听出那告辞意味着后会无期,匆忙追上前指着卫庄道,“阿聂,他诓你的!”


  

  “我诓谁——也不会诓师哥啊。”卫庄正说着话,被盖聂稍稍一带护在了身后,顿时弯下眉眼扬了嘴角,只扒在盖聂肩膀上挑衅地看荆轲,“你踢我膝,伤我手腕,怎么不算打我了?不过是因为我师哥当你是好朋友,我才不与你一般见识。”


  

  “你小子小肚鸡肠装什么胸襟宽广!阿聂!你这个师弟太奸诈太奸诈!你看到了吗?!他在偷笑!”


  

  任荆轲在那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他师哥只以静制动,既不反驳也不认同,只顾左右言他:“抱歉抱歉,师门尚有事,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说完转身便拽着他离开了那家酒馆。


  

  他师哥宿醉未醒,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可他也心甘情愿地任他师哥拉着歪歪地走。他们穿过木林,来到溪边,他以为他师哥走错路了,正犹豫是否要开口嘲笑,却被一拉拉了过去。


  

  “师父说了,不要在外边打架。”卫庄这才后知后觉盖聂抓他手时小心翼翼避开了那些伤痕。


  

  “师父也说了,不能夜不归宿。”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继而便觉手腕冰凉,溪水缓缓地冲着他的伤口,有一瞬间的疼,之后便没什么感觉了。


  

  “我错了。”盖聂低垂着头,轻捏着他的手腕转来转去,极认真替他把伤口清理干净,“并不意味着你的做法便是对的。”


  

  卫庄抿了抿嘴没再回嘴。他不是吵不过他,只是突然之间意识到他没剩多少时间同他师哥吵了。


  

  因而他宁愿在只有天光云影,竹林溪涧的地方,多看看他。


  

  看着看着他忽觉得心口有点痛,一定是被荆轲没轻没重给打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暗下决心等他足够强的时候一定要一雪前耻。


  

  后来他真的如愿以偿地不断在变强,败在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却始终未能同荆轲算清当年那笔账。


  

  因为荆轲死在了咸阳殿上。


  

  全天下沸沸扬扬地传,这豪情万丈的刺客是为嬴政身边的第一剑客盖聂所杀。


  

  三人足以成虎,可即便全天下这样说卫庄也知道这是空穴来风。


  

  他师哥连玄虎之试都过不了,怎么可能同荆轲动手?


  

  《诗》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任世人误会,盖聂也不曾做辩解。


  

  或许是他百口莫辩,又或许是因为他辩或不辩,荆轲都回不来了。


  

  丢了就找不回来的又岂止人的性命,连同的还有只属年少的轻狂与懵懂。


  

  他解开了那只捆于腕处形似蝴蝶曾用于包扎的白色发结,掷它于山崖之下。它轻若飞羽,很快就随着漫天小雪飘飘转转融入天地一白。


  

  那年初春,卫庄负剑出了山门,心里清楚这次任他怎么找,他的师哥都不会再回来了。


  

  【3】


  

  再一次见到盖聂又是在初春,草长莺飞万物生长的季节本该是一片勃勃生机,墨家机关城却偏偏被卫庄和他的流沙搅得沉沉死气。


  

  若说歼灭墨家是公事,同盖聂动手便是私仇。所谓私仇,便是他们鬼谷内部的事情,卫庄并不喜欢旁人插手,可他的流沙要么没听进去,要么听了没记在心上,总是在关键时刻插上一手。


  

  流沙是他一手打造的,了解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问题在于他们并不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


  

  杀盖聂是其次,击败盖聂才是他的夙愿。可他的流沙各个沉不住气,偷袭的偷袭,助阵的助阵,一片乱战下来牵扯出无数事端。


  

  比如说墨家的医仙端木蓉。这女的不要命地冲上前将盖聂护在身后时,他都有一瞬间没法思考。


  

  那个位置,本应是他的。


  

  盖聂永远都不会知道卫庄也曾抱着同荆轲死磕到底的决心把他护在后边。因为卫庄不会说,至于另外一个知道这件事的荆轲,坟上的草都该有半米高了。


  

  【4】


  

  “强大的人保护弱小的人。”这个字念侠。


  

  “弱小的人保护强大的人。”这个字念痴。


  

  端木蓉倒下后,盖聂望他眼神里有太多情绪,如寒潭如深渊,卫庄参不透全部,却能看出其中的失望。


  

  他有那么一瞬间不再那么确信盖聂不会杀他。


  

  那挺好的。


  

  盖聂逃啊逃,被他逼到无处可逃,终于拔剑向他。这不就是他一直期许的吗?杀掉盖聂,或者被盖聂杀掉,于他而言都是好的结果,因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才是纵横之道。


  

  细想还真有些好笑,他从来不在乎鬼谷子所说的道理,以为那不过纸上谈兵。到头来竟是他谨记了鬼谷子的教诲,将纵横之道传扬。


  

  拔剑的时候他想,他师哥不会杀他,但盖聂会。


  

  断了的渊虹架在他脖子边的时候他想,盖聂仍是他优柔寡断的师哥,不管吃多少堑,都不会长记性。


  

  他的木剑被劈断时,他师哥把自己的木剑让给了他,如今渊虹断了,他将鲨齿一递,补了盖聂一剑。


  

  他们怪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那他们又知不知道,按鬼谷门规那一剑他本应对准盖聂心口刺下去。


  

  于公事也好,于私仇也罢,他没有任何理由让盖聂活下来。


  

  可他终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慢慢倒下,低声斥他一句:“废物。”


  

  一切又恍如回到他们站在崖边的那天。他师哥注视着几片傻透了的羽毛,他注视着他傻透了的师哥。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谁更傻一些。


  

  他总是会想,像他师哥这样无防人之心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为人暗算惨遭杀害。既然如此,还不如由他来杀,也不算打破了纵横的传统。


  

  可他也会想着万一。万一他师哥就是如此幸运,能在这乱世之中挣扎着活下来呢?只是这万分之一的期许,便能让他收回杀机。


  

  这是不太灵光的算盘,卫庄知道,但他不愿细想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5】


  

  又是一年初春,他同盖聂再次于桑海碰面,不为了断而为协商。


  

  张子房笑得同只狐狸一样,左右逢源滔滔不绝,可不正是此人所擅长。


  

  卫庄知他是说客,心里早有防备,以一言不发对口若悬河,初局果然稍占上风。一直到张良提了残月谷,他便忍不住正襟危坐了。


  

  “卫庄兄可知道盖先生在嬴政身边待了多少年?”


  

  “我不感兴趣。”


  

  “那就是不知道了。”张良兀自耸耸肩换了个问法,“那依卫庄兄看,嬴政是否了解盖先生的剑术高低?”


  

  “子房,你有话能不能直说?”赤练听得长叹一声,撑了撑额。


  

  “失礼了。”张良歉意一句,乃望向他道,“若嬴政知道盖先生的实力,怎么会只派三百士卒去残月谷拦他?”


  

  卫庄微微眯起眼,撑起下巴若有所思。


  

  “依子房看,这有可能是一场只准败不许胜的阴谋。”张良顿了顿道,“诸子百家,纵横出则震诸侯。若嬴政欲除纵横,最好的方法是兵分两路对付他们,还是看他们自相残杀收渔翁之利?卫庄兄卓识远见,又怎会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子房的意思是,嬴政故意牺牲了三百士卒放走了盖聂,又让李斯请流沙去追杀他?不论交战的结果如何,受益的都是秦国。”


  

  “正是。”


  

  “那么依子房看,流沙又该怎么做?”


  

  “此事不仅关乎流沙,更关乎纵横——与天下。”


  

  卫庄沉吟片刻微微扬起嘴角道:“子房实在太会窥探人心。”


  

  张良摇摇头:“不敢同小圣贤庄造次。”


  

  卫庄乃笑,应允此事。


  

  【6】


  

  白凤加入流沙后就没怎么说过话,唯一发火便是从千机楼回来那次。见谁拉着谁发誓,扬言要把盗跖的腿打断。


  

  卫庄想起了当年的他也是这样建议鬼谷子这么对付荆轲的。


  

  奈何他师父不同云梦外的人动手,于是荆轲踏入鬼谷找他师哥时,他只好自食其力,放玄虎。


  

  荆轲被追得爬上了树,撕心裂肺地喊他师哥。他师哥匆匆忙忙赶过来,一脸震惊地问他在做什么。


  

  卫庄只摸摸玄虎的头美其名曰:“哺育生灵。”


  

  荆轲再没有来云梦做客,他到底还是爱惜他的腿。


  

  若白凤可以完成这个誓言,似乎也能弥补一些他的遗憾。卫庄对这出好戏有些期待,不拦不讽而是怂恿道:“勉之。”


  

  白凤并不曾想过会从卫庄那得到鼓励,深感莫名其妙便去问赤练,卫庄这是在说正话还是在说反话。墨家的盗跖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背景?


  

  赤练思来想去只想起这么一件事:“盗跖又叫柳下跖,坐怀不乱那个。”


  

  “那不是柳下惠吗?”


  

  赤练被问得一愣,蹙眉撇嘴道:“哦…那你都知道你问我做什么?”


  

  流沙的内部矛盾实在有些严重。他们要么无话可说,要么一说话就吵架,实在是太不懂配合了。


  

  可他们再不配合,也比六剑奴来得可爱。


  

  卫庄去噬牙狱劫盗跖时,曾闪念而过要不要做个顺水人情折断这小子的腿,而后一想他若这样干了,他师哥怕是又会陷入不知道先收拾秦兵还是他的两难处境。


  

  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因此卫庄没有对盗跖的腿下手。他把那丝郁闷化为怒气施加在六剑奴身上。


  

  这六个人配合默契,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而他们毕竟是鬼谷弟子。纵与横本就是不信天地不信鬼神,唯一能信赖的只有对方。


  

  如杀黑白玄翦一样,他们背靠背作战,双龙舞兮云飞扬。


  

  六剑奴颓然后退时,卫庄想起他曾教育他师哥,不要用背对着你的敌人。


  

  那时他师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指导。他忽而猜到他师哥本来想说的话,或许早在那时他师哥就已然明晰,同门之争并无意义,而他们不是敌人。


  

  


  

——春之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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