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上桃花仙

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黄鸟卷 (一)

(一) 天下柔弱 见面之容

  八月底暴雨袭庄,九曲回廊侧边的池水不断上涨,漫过桥面后引得路上湿漉漉一片。伏念掌门本想让弟子们拿布来擦,无繇师兄却担心地面湿滑会害人滑倒,商讨之下还是决定暂时封锁九曲回廊不予通行,等天晴水退后再一并收拾狼藉。

  常言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倾盆大雨下了三日后虽然缓下势头,却依旧顽固不肯离去,化作绵绵如牛毛的秋雨没日没夜下着。廊桥木板久浸泡在水里,竟生出霉点青苔来,又有池子里漂出来的水草断根,远远看去又青又紫,狼藉凌乱。

  张良回来时未提前说一声,因此庄里没有人去接应他。他进庄后本想谒见伏念掌门,一至九曲回廊见到这幅光景,不知胡思乱想了什么,怔怔站在桥的一边,宛如一樽石像动惮不得。没有人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只听子思说,看到三师公时他浑身湿透人在发抖,明明有伞,却丢在一旁地上不懂用。子思赶忙撑伞过去,张良这才如梦初醒,盯着他看了半天喃喃着问出莫名其妙的一句,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子思困惑点头,说大家都在。他这才长长松口气,眸里重新亮起光来。

  子思悄悄将这事说给子慕听,子慕又告诉了子游,子游与我素来交好,便将这事讲予我听。他讲得忧心忡忡,我思量再三还是好言安慰他道:“兴许三师公会见逍遥前辈时太过疲乏,又一路奔波回来,一时恍惚出神也不奇怪。莫再揣测引得人心惶惶。”

  子游听后点头称是,犹豫片刻腼腆一笑道:“子澈说话越来越像伏念掌门了。”

  他虽善意夸我,但我却以为这话听起来是……骂人的。

  我一个妙龄少女,怎么能和伏念掌门相提并论!可子游是个老实人,又不会信口开河故意诓我,被他这么一说我便有些忐忑,当即跑回竹屋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柳叶眉,没有。樱桃小唇,没有。如瀑青丝,没有。我正面对镜,不是天人,侧脸对镜,不是尤物。抬头对镜,眉眼寻常。低头对镜,姿色一般。

  这镜子一照照得我有些郁闷。父皇有气宇轩昂之美,母后有娇柔妩媚之色,扶苏哥哥有温润如玉之风,凭什么到了我这就是凌厉眉眼,霜雪冰封之态?

  难道扶苏哥哥所言是真……我非亲生,是御花园池子里捞出来的吗?

  荒谬!荒谬!

  我试探着将紧锁的眉舒展开。镜中人看上去便稍微好些,虽谈不上和蔼可亲,至少不再那么凶神恶煞。这副皮相胜过公孙先生绰绰有余,但我同她比岂不是自降身价!

  我托着腮对镜发呆,希冀着胭脂水粉能遮掩凶光,将我修饰得更温柔些,可小圣贤庄女弟子本来就少,掌事的又各个相信女子难养,自不会备下这些东西。女弟子们乖乖听话不闹事,只敢在沐浴时私下一叹对红妆的渴望,别的时候便自欺欺人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颜之美足矣。

  哪里就足矣了。什么破地方,为悦己者容的材料都不提供。我低头泄气地撞了撞桌子,再抬头时惊觉镜中多出一个人,回首一见一三兄表情复杂地站在门口,过了许久方试探道:“阿澈你是在……照镜子吗?”

  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使我有些尴尬,当即轻咳一声矢口否认:“没有。”

  “我就说嘛,吓死我了。”他竟还放松地喘了口气,笑嘻嘻道,“我还以为继张子房后,你也神志不清了。”

  “……”我抽空瞄了一眼铜镜,以为它太沉,没法在瞬间内举起来砸过去。即便勉强丢出去,一三兄一闪便闪过了。再不然他被砸中,伏念掌门定又要说我一通,镜子还会掉在地上碎开……那以后我岂不是梳个头都得跑到门外临水照影。

  不划算。

  思来想去我虽控制住了我的手,却没能控制住我的思绪,忍不住开口问道:“假如我就是照镜子,你干嘛那么吃惊?”

  “你从不照镜子的。”一三兄一愣,甚是实诚地回答,“你还说照镜子的都是些弱柳扶风的莺莺燕燕……你宁可身着甲胄驰骋沙场也不愿被塞在束腰衣里。”

  “……”

  我不吭声,他倒越说越来劲:“你不是还说楚王好细腰,结果嘞,楚亡了。楚国的妃嫔媵嫱到了秦国手里。”

  被自己曾说过的话噎住,格外的心酸憋屈。我放不下面子,却又不愿承认,于是摆摆手止住他:“停停停,时隔久远,我记不清了。”

  一三兄狐疑地打量我几眼,未再追问:“张子房回来,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我正因找不着胭脂水粉心下愁云惨淡,没工夫同一三兄解释我百转千回的思绪,只将问题抛了回去:“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一三兄冷哼一声嘀咕道,“我又不想他。”

  他这话说得相当糟糕。一三兄明知道我没法说我也不想,还这样明里暗里讥讽我。

  我又瞄了一眼铜镜,砸他的想法又有些坚定起来。

  “你总看镜子做什么?”他眼尖逮到了我的目光,有些震惊道,“你不会真是在照镜子吧?”

  言罢不等我回答,一拍两股惊叫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对镜梳妆再去见张子房!”

  他这一喊喊得惊天动地,窗户微动,竹林里鸟鸣一阵,翅膀扑闪的声音悠然传来。

  天地有片刻寂静。

  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没礼貌,在这静僻幽篁中大喊大叫不礼貌,猜测着别人的心思大喊大叫喊出来便是十分没礼貌。更令人忍无可忍的是,他还猜对了。

  “你知道这里是竹园吧?”

  “你知道荀夫子住在隔壁吧?”

  “你知道子房正在他那下棋吧?”

  我看着一三兄,心平气和地一连三问,他察言观色,很识趣地在我举起镜子砸过去前,滚了。

  一时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镜子看。如果我的眉峰可以稍稍下移,如果我的嘴唇能稍微厚一些,如果我的鼻子可以再挺一点……那我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被剩到最后,谁也不牵我走?

  红妍是取代扶柳扶桑的新丫鬟,机灵嘴甜,办事利索,若要挑她唯一的缺点,便是心术不太端正。她喜欢袖手旁观地看热闹,喜欢在别人遭殃时假意劝慰,背地里又幸灾乐祸。我曾被她天真烂漫的形象蒙蔽多时,直到她笑吟吟拉着我的手,热诚地邀我陪她到院子里玩:“大家都在,殿下也来吧。”

  我拗不过她便去了,见院子里已有七个人,正翘首以盼等红妍。他们见到我时皆是不由自主一愣,恭恭敬敬同我打招呼。我不愿毁了他们的兴致,想找借口留在屋里,一三兄却仗着身份朝我招招手:“徒儿过来。”

  我瞪他一眼还是走了过去,想着既他们爱找不自在,便怪不得我。红妍便将游戏规则又说一遍,这九人之间,两两配对,落单的那个要受罚,到御膳房里偷八块桂花糖出来给大家吃。我觉得这玩法太过荒唐,不情愿玩,在场的公子姑娘们却各个兴致勃勃,觉得刺激,催促着开始开始。他们已自觉站成一排,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也同姑娘们站到一边去。

  选择先后以官位高低排序,因而一三兄排在第一,剩下三名皆是我不认识只见过一两面的公子。他眼神飞速扫过五名女子,还未选择便听红妍道:“无缘无故地选,太为难将军了。不妨我们先自表一番,再由各位公子定夺?”

  “甚善甚善。”众人纷纷依附,以为这样再合理不过。

  “小女不才,略通琴棋书。”

  “小女贤惠,绣得一手女工。”

  “小女温婉,与各位公子相逢,是幸也。”

  “小女胆怯未见过世面,望…望各位公子垂怜。”

  “……”

  一三兄静静候了片刻,问我道:“徒儿,你怎么不说话?”

  “凭什么不是我们女子来选?”我顿了顿,眼神在那些公子身上游走一遍,“若由女子选,按身份排,我是第一个。”

  “殿下这不太合适吧……”红妍小心翼翼道,“从来都是君子择淑女,未曾听过淑女择君子。”

  “是呀…这样不太妥。”

  “不太妥。”

  不仅公子们连连摇头,姑娘们也纷纷反对,我孤立无援,只能屈服众意:“那还是按你们的意思来吧。”

  最后一三兄牵了红妍,其余三位公子各自牵了三位姑娘。我孤身一人站在一边,想笑笑不出,想哭得忍着,头也不回就往御膳房跑,推开门命师傅给我拿八颗桂花糖过来。宫人们唯唯诺诺端了糖上来,我羞恼难当不愿再面对那些玩伴,遂指派了下人给他们送去,自己抄小道回宫,闭门不见客。

  红妍虽吃着了糖,却被我锁在外边进不来,她去请扶苏哥哥帮忙,扶苏哥哥不予理睬,只让她等着。她便又跑去同一三兄诉说,一三兄便在我的门外敲啊敲啊敲,请我开门。

  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我听那咚咚声不断,再忍不住于是将门打开了。红妍长松口气,喊了声殿下你没事便欢天喜地扑过来。我一把推开她,她趔趄了一下撞倒一旁的柱子上,咬了咬唇没敢再吱声。

  一三兄目不斜视,张开手心将里边的一颗桂花糖递给我,语无伦次道:“阿澈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徒儿你吃吧。”

  我盯着那枚金灿灿的糖,接了过来掷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踩它,直到它粉身碎骨,只剩残渣。

  “师父,澈不受嗟来之食,澈服输。”

  那是我最后一次喊他师父。

  我有足足三个月没理他,待后来恩怨放下,再回想起来时,又突然胸襟开阔,觉得其实这并不怨他。我为何怪罪他生他气?不过因为他平日里与我交好,却在关键时刻背叛我害我颜面扫地。

  但这不过游戏尔耳,谈什么背叛?再者天底下的男人各个心猿意马,重色轻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这事怄气倒显得我肚量太小。宽以待人不是我的本性,而我不断于心里为他开脱,大概是因为这浩荡宫闱,我实在寻不到别的朋友。因此他犯下再大的错,再伤我,只要不是有意为之,都是可以原谅的。

  红妍则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这一事传到扶苏哥哥耳中后,他大动肝火,直接命人杖刑红妍,赶出宫去。涉事的其余公子姑娘们各个明哲保身,没人敢为她说话,更有甚者阿谀奉承,将红妍的险恶点子如数家珍全抖了出来。

  那时我还年轻,只因红妍设局戏弄我而生气,未意识到这揭露红妍的亦不是什么好人。我越听越难受,便喊停了要杖刑她的宫人,亲自拔剑上阵,众人皆惊而上前阻我,情急之下我便说出了后来总被一三兄取笑的那句话。我喊识相的都给我让开,一三兄很识相,却没有让开。

  后来一三兄曾同我解释过,还给出了三个理由。其一,红妍罪不至死,杀她有失公正。其二,我一个公主亲手拔剑杀人,有失身份。其三,他杀过人,知道是何滋味,因而不想看我杀人。

  他说得颇有道理,但我却只记得那时我被他阻住的不甘,遂不太听得进去,只当这是他为缓和与我的关系,绞尽脑汁想出的借口而已。

  亦是从那时起,我便不再轻易向扶苏哥哥炫耀当女子有何好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不用为知己者死,女却未必能为悦己者容。

  或因良缘未到,或因脂粉短缺。无论哪种,都……很是憋屈。

——

童叟无欺,下章是颗超级甜的糖。

毕竟……张良回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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