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上桃花仙

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车邻卷 (三)

(三)知我者 谓我心忧

       我从未指望小圣贤庄会有庇护我的一天。

  因为我轻视它。这里的庄门装潢过于朴素,藏书阁的书卷寥寥无几。因为这地方培养出的弟子大多墨守成规。他们羸弱木讷,不是善武者的对手。因为这里的师尊没有护短的习惯,但凡弟子与外人起了冲突,他们往往将错误揽到自己身上,逆来顺受以息事宁人。因为我是外来客,他们从未真正将我视作儒家弟子。

  我可列出数十种理由解释为何我不期冀小圣贤庄为我遮风挡雨,却没法解释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的表态。他们惊觉受骗后不仅没有急于与我划清界限以求自保,反倒在赵高强邀我回宫时挺身而出,站到了帝国的对立面。

  他们怎么会这么做?于情于理这一抉择都不明智,都要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这是不是就是孔丘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但知其不可而为之,为的往往是千秋大义。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为庇护一人而已,那人也该是德才兼备,圣贤之身。而我算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是来者不善,我是居心叵测、我是不怀好意。

  为何不骂我狼子野心?为何不将我逐出师门?为何不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扪心自问,若有人欺我瞒我诈我,我必不能忍他恕他护他。如此一想,我便越发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其余儒家子弟。

  赵高勾了勾唇角,不怒反笑:“接殿下回宫是陛下的旨意。伏念掌门这么做,是在抗旨吗?”

  我看出赵高用意为何,知晓再由他这般扯下去小圣贤庄怕是要遭殃,略加权衡便违逆了伏念掌门的意思,轻轻推开无繇师兄,又挤到了最前边,驳回赵高的话:“不回宫是我的意思,与儒家无关。”

  “恕微臣好奇一问,宫中有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陛下从不曾亏待殿下。殿下为何愿待在小圣贤庄,也不愿回去?”

  “小圣贤庄是儒门之宗,求学之士皆以在此地读书为幸。澈在此地求学,术业未精,不敢回家。”

  “术业未精,不敢回家。”赵高接了我的话,意有所指道,“殿下这话倒是说得与子房如出一致。”

  赵高如何激我惹我都好,偏偏要提张良,我便没来由地一阵焦躁愠怒,不打算再好言好语与他斡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恕澈好奇一问,这话是子房与李相国说的,中车府令怎就知晓了?不知是李相国与中车府令私交甚好无话不谈,抑或是中车府令耳听千里眼观八方,无事不知?”

  赵高抿了抿唇,奉承道:“殿下果真心思缜密,言笑之间,臣已招架不来。”

  “中车府令太过自谦。”我摇摇头,抬抬下巴示意出现在他身后的人,“澈没有这个本事,其他人有没有,澈便不知道了。”

  赵高闻言微微侧过脸去,余光瞥见一三兄后,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一言不发思索片刻,这才展露笑容转过身去,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道:“王将军。”

  “那是我爹。”一三兄颇为认真地应了一句。

  “……”赵高稍稍一怔,继而又笑道,“小将军。”

  “中车府令。”一三兄亦十分有礼貌地颔首示意。

  “小将军今日造访小圣贤庄,应是特意挑选了日子?”

  “怎么?中车府令能选良辰吉日,不许我选吗?”

  “绝非此意。臣只是觉得将军出现得很巧。”赵高瞥了瞥一三兄所率的兵甲士卒,试探着问。

  “咦?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一三兄摸摸下巴,点头附和,“末将也觉得中车府令于今日出现很是凑巧。不知你来这是做什么的?”

  “臣奉陛下旨意,特来小圣贤庄接殿下回宫。”

  “这就怪了。”一三兄皱起眉匪夷所思道,“末将奉陛下旨意,特来小圣贤庄迎娶殿下。”

  伏念掌门侧过脸深深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便压低声音同他解释道:“权…权宜之计。”

  伏念掌门遂不再过问,又将脸转了回去。无繇师兄倒是气定神闲,这般时刻了竟还有心情与我玩笑:“幸好子房不在这。”

  他这话说得我没法接,听着受气却又无法反驳。我全然没了脾气,只能愈发埋低头,一声不吭。

  “中车府令若是不信,这是赐婚令。”一三兄将那竹简掏了出来,趾高气扬地在赵高面前晃了晃,“您过过眼。”

  赵高细细端详片刻后点首道:“臣岂敢怀疑到将军头上?既陛下有此旨意,那臣自当恭贺小将军与殿下喜结良缘。”

  “多谢。”一三兄朝他笑了笑,将竹简塞回袖袋后一歪头,“慢着,中车府令既说得陛下授意来小圣贤庄接人,圣旨何在?”

  赵高对答如流:“近日桑海动乱,叛逆分子蠢蠢欲动,陛下恐暴露此行目的后招致危险,为确保殿下不受伤,故只是口授,未有文书。”

  “原来是这样。”一三兄点了点头并未深究,“那中车府令你看,陛下予你的是口授,予末将的是文书,今儿好巧不巧我们撞在一起,殿下是该同有文书的走吧?”

  “是。”

  “多谢中车府令担待,来日必以喜酒喜糖相奉。”一三兄朝赵高笑笑,继而跃下马步进庄门,环顾一周后惊叹道,“儒门之宗果真名不虚传,我虽出自将门,倒也很喜欢这笔墨文章,不知能不能烦劳伏念掌门领我看看这小圣贤庄?”

  伏念掌门点了点头,作揖行礼:“得小将军青眼,是小圣贤庄的荣幸。”

  “客气客气。”一三兄摆摆手,忍不住将他数月以来的怨念感慨着说了出来,“不知得诸位青眼,是不是有抄不完的文章?”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清喉咙接过他的话来:“小将军如此好奇,何不留在庄内试试看?”

  “那怎么行。”一三兄连连摇头,“死赖在读书人的地方不走,是要遭天谴雷劈的。逛逛就好,待久了实在惹人生厌。”

  他这话说得很漂亮,明则向我解释,暗则咒骂赵高。一语双关,带了些张良的讥诮。我心中不免有些感慨,看样子这几个月他的书还真没白抄。若是在平时,伏念掌门早跳出来训他不得无礼,可如今一三兄装模作样首访小圣贤庄,伏念掌门便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不闻。

  赵高神色不定,思量半晌最后浅笑着放了狠话:“今儿打扰了诸位,实在抱歉。只是殿下一日不回宫,陛下便牵挂一日,来日微臣少不得登门再访。到那时,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言罢扬了扬手,六剑奴便随他左右两边慢慢往前。一三兄麾下士卒本挡在庄门前,见一三兄举手示意,便也侧开两道,由他们过去了。

  待他们远走不见,我与一三兄同时长喘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却又忽觉儒家子弟看我们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带了警戒。一三兄受不住这个委屈想要辩解,他刚开口,众人却又如受惊鸟兽般仓皇散开,各回各处。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见状,便先交代我们别多想,又匆匆去召集弟子

  “这帮小人——”他心中愤懑,张口便骂。

  “不怪他们。”我摇摇头阻住他,“我性本恶。”

  “……”一三兄困惑地眨了眨眼,“阿澈你在说什么?”

  “你将兵带回去,我要去见荀夫子一趟。”

  趁他还未听到音讯,趁他还愿意见我。

  那日我来到竹门前,纠结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叩开门。虽我心中千言万语想要坦白,以换荀夫子宽恕,但我能从何处讲起?

  我有何颜面面对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前辈?我该如何告诉他九年前我步履蹒跚来到小圣贤庄门前,说什么天寒地冻求他收留,不过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我该怎么告诉他最开始张良劝他赶我出门是再明智不过的做法?

  我在他眼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和李斯叔叔一样虚伪阴险、君子不齿的人。而又岂止荀夫子,整座小圣贤庄都会这样看我。

  我配不起任何人的不疑。

  我忽而觉全身乏力,遂捂住脸倚着竹门慢慢蹲下身,抱着膝哭。

  园里风时而抚过竹叶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抵着的门突然开了,我一个失衡向前栽去,直直撞上了荀夫子的小童。他哎呦一声,本瞪圆了眼想怪罪我,兴许是见我眼眶红红,一时慌了神到了嘴边的话便说不出口,手忙脚乱掏了块方巾贴我脸上一通乱抹:“你…你…别哭嘛,抱歉抱歉,是我开门开太快了没注意到你。”

  彼时我也是神智紊乱,竟嫉妒起他能轻而易举将道歉之辞说出。他越是道歉我越是急躁,径直掰开他的手不要那方巾。熟料那小童一怔神,也觉得受了莫大委屈,张了张嘴喉咙哽咽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我本止住泪,听他这惨绝人寰的一哭,又禁不住想起张良回来时没准又如九年前般执意赶我走,鼻子一酸忍不住也跟着哭。哭着哭着竟哭出了同病相怜之感,惺惺相惜之情,索性抱在一团以泪互诉心酸。

  小童与我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未几便听竹门内帘卷之声,随以荀夫子一声厉喝:“哭甚?!老夫还没死呢!”

  小童与我皆是一吓,当即止住抽泣,惶惶然朝夫子行礼。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荀夫子嘟囔一句,同我们招招手,“眼泪擦擦再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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