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上桃花仙

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车邻卷 (四)

  (四)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荀夫子习惯在来客时点上一缕香,以往我惹恼了伏念掌门后来此地向他求救,闻到香的味道便会静下心来。今日亦是如此,小童与我刚怯怯懦懦迈步进屋,便见他背对着我们正在点香。须臾兰草的气味充盈整个房间,比之以往所用香料的更为淡雅。小童吸了吸鼻子,偷偷用手肘撞我:“这味道我闻着有些熟悉啊。”

  “我也记得曾在哪遇到过。”我点头附和,思考了一阵却没想起是在何时何地嗅到过。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荀夫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后颇有雅兴地吟了一句,继而将香炉盖严实后慢慢转过身来,眸光迅速于我们脸上扫过,“说吧,你们两个如何生隙了?”

  那小童方才递方巾给我时客客气气,与我同哭时也是毫不见外地把涕泪蹭我衣襟上,眼下却立马翻脸不认人,抢占先机委屈道:“夫子,是子澈她得理不饶人。我开门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便哭天抢地,我递她手帕擦泪她也不接,反倒变本加厉地嚎,简…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岂容他将错全推到我身上,当即斜睨他一眼道:“垂髫小人,信口开河。”

  小童气红了脸,哇哇叫着踮了脚尖便来打我,他拳头砸我身上,力气虽小我却不能忍他这般放肆,当即扼了他的手腕,将他一只手反剪在背后,顺势压他侧脸贴在桌子上。

  小童未料想我居然敢当着荀夫子的面动手,当场愣住,呆了半晌才嗫喏一句:“夫子救我!”

  “子澈,打残了人还得送往医庄治疗。”荀夫子懒懒看那小童一眼,视线转向我来,“省点钱下山买肘子吧。”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入不敷出,囊中羞涩多时。自一三兄来庄后,他因没完成扶苏哥哥交代的事情,收不到银两又不敢同他爹要钱,唯恐把王翦将军牵扯进这混乱事中,因而花的都是之前的积蓄。一三兄同我刚出宫时一样,锦衣玉食惯了,花钱并不慎重,没过半年这钱便如流水东去不复返了。他这才意识到人间疾苦生活不易,勤俭安分起来,每月领着小圣贤庄恩赐的几钱银两度日。

  这世间之人,有些可穷养,着一袭素衣便可风姿卓越,有些人却只有配香囊宝剑才能容光焕发。一三兄属于后者,但他不自知。明明到了无法独善其身的窘境,竟还将那些贵重之物典了,用换了的钱买了一袭狐裘赠我,算作生辰礼物。他慷慨无所谓,我却见不得他这般空空一身的模样,隔天便把那袭狐裘卖了,换了钱赎回他的剑与容臭。

  一三兄不高兴,说我吝啬小气目光狭隘。我将他的物什交还予他,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颜回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道理。一三兄连连摇头,嘟囔着说我被儒家人祸害得不轻,为悦己者容也不会了。话才说完便被一册竹卷准准砸中脑袋,他愤然转过头,气急败坏的神色又顿时收敛,老老实实低下头,问得有几分让人心疼的熟练:“三师公,抄…抄哪卷?抄几遍?”

  “地上那卷就是了。”张良答得言简意赅。

  一三兄松口气竟有几分喜悦,他蹲下身将竹卷捡起,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这次弟子错何在?”

  张良沉吟半晌,微微笑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将军三省自身,总是能想明白的。”

  而我深以为张良这话纯属瞎扯,我尚琢磨不出一三兄究竟做错什么,凭他的悟性,八千岁后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一遍一遍地学啊思,思啊学。

  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胡乱花钱了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一遍。”

  又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见到阿澈一时激动,不请示三师公便离席了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三遍。”

  “唉?!怎么成三遍了!”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嘛。”

  再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疏忽,忘了同门的生辰,过期才补,所以要被罚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九遍。”

  “……是因为三三得九?”

  “将军好算术。”

  不知为何,张良这种扇一巴掌再给揉揉脸的教法对一三兄很是有效。他被收拾得乖乖巧巧服服帖帖,唯有遗憾的是依旧想不明白为何被罚。

  我见一三兄屋内灯火越熄越迟,于心不忍便想救他于水火,又不禁感慨他的胸襟实在宽广。若屡屡被罚抄书的是我,说不定早急了眼拔出荧惑与张良理论一番。张良对此说法甚是不屑,只问我何曾心服口服接受伏念掌门的教导,又何曾拔剑与掌门理论?

  我不得不承认张良所说不差,却依旧执拗地认为若是张良罚我抄书,我会同他理论的。张良听罢便故意叹口气:“阿澈会如此说,不就是觉得子房好欺负?”

  好欺负个头。我见他忍笑忍得艰难,吵都懒得同他吵了,只朝对面的屋子努努嘴:“这将军犯了什么错,子房要这样罚他?”

  张良漫不经心往窗外瞥上一瞥:“阿澈以为呢?”

  我顿生警惕:“……若我猜错,你不会也罚我吧。”

  他眨眨眼笑道:“那不是恰好能看看阿澈会不会拔荧惑与子房论道?”

  我没理会张良的揶揄,稍稍一想问道:“是因为他口无遮拦,说儒家祸害我不轻吗?”

  “对了一半。”张良答得轻巧,我也没多想他话中玄机,翌日就教了一三兄如何应答。

  他如拨云见日,交竹简时掐去半句话,胸有成竹同张良复述一番:“弟子错在说儒家祸害阿澈不轻。”

  “非然。”张良摇摇头,“将军知三三得九,可知九九得多少?。”

  “八十一。”

  “甚善,抄吧。”

  “……”

  

  一三兄舍身殉道,筛去错的半句,便可推出张良罚他罚在口无遮拦。口无遮拦?认真的吗?他哪里就口无遮拦了?那个吵架开口闭口问候人家祖宗,阵前飞扬跋扈嚣张喊话的将军已经变得如此腼腆含蓄,还要打磨他到何年何月?试问有朝一日一三兄重返沙场,他还能骂得过谁?

  我越想越是感慨,思绪收回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放松了手,转眼一看那小童已然揉搓着手腕,坐在竹席上气鼓鼓地瞪我。

  “子澈擒人时也能走神的吗?”荀夫子摇摇头几分严肃地提醒我道,“若你是与敌人交手,万不可分心。”

  “夫子指教的是。”他这话说着无意,听得我却是心起涟漪,再克制不住冲动,鼓起勇气道,“荀夫子,如今我不愿与儒家为敌,亦不愿再瞒您。子澈初见夫子时撒了谎。我并非游离失所的秦国百姓,我自秦宫来,为的是探查当年荆轲刺杀父皇一事。”

  说完我便低下头,不敢再看荀夫子。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余光瞥去,那小童张大瞳孔,瞪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一般。他看我的眼神与那些儒家弟子不尽相同,几分惊惶几分无措,更隐隐含着一丝怨恨。我却无力回瞪他,只垂首静等荀夫子发落。

  竹帘外虫鸣蝉聒,屋内却兰香徐徐,我一会儿觉得心如死水,一会儿又因心有不甘而感碎石入渊。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荀夫子的一声长嗟:“老夫知道。”

  我闻言只觉起死回生,又陡然心惊,愕然不知所言地抬首望他。荀夫子面容平静,却微有神伤之色:“子澈可还记得你来儒家的第一天?”

  “弟子记得。”我不明白他因何悲伤,但听他还愿这样唤我,便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点首,“那日天寒地冻,是子思为我开的门,伏念掌门本不愿收下弟子,是夫子开恩让他们将弟子抬进小圣贤庄疗养。”

  “嗯。”荀夫子缓缓闭眼道,“那日我让子思子游子慕将你抬到竹屋里。你身上那件黑红衣裳被雪水浸湿,那时你四支僵劲不能动,便由庄内的女弟子替你暂换上小圣贤庄弟子所穿的衣服。你可记得?”

  “弟子记得。”

  “后来子房为你端了一碗姜汤过来,辣得你又是流泪又是咳嗽,想必这个子澈也忘不掉?”

  “记忆犹新。”我点点头,“子房恨极秦人,听闻弟子是秦国百姓便看弟子不顺眼,有意刁难。所幸夫子心善为弟子发声,子房狡辩他性本善,为夫子一句‘姜性本老的辣’镇住了。”

  “子澈记得倒真是清楚。”荀夫子苦笑摇头道,“然子房说他性本善并非只为狡辩,老夫接他的话也并非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闻言怔然,只木木望向荀夫子。

  “子澈在小圣贤庄求学多年,应知道鄙门孟轲相信人性本善如水之就下。老夫不敢苟同,只以为人性本恶。”或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荀夫子慢慢睁开眼迎上我的视线,“那日子房言他性本善,明里不过是为他的失礼辩解,实则在向老夫暗示你来者不善。”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脊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荀夫子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老夫说的,也不过是在告诉子房,非独他知道,老夫也知你不怀好意而来。”

  我泄了气瘫软于竹席上,竭尽全力稳住嗓音问道:“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你换下的那件黑红衣裳里装了个水纹瓶。秦国尚水德,非王公贵族不得持。再加之子房言秦军攻韩时,他于江畔见到了子澈为内史腾祝酒三杯,因而可断定你从秦宫中来。你若非心怀鬼胎,何不光明正大自报身份?遮遮掩掩以平民的身份入庄,能有什么好企图?”荀夫子讲着讲着嗤笑一声,“这阴险把戏是李斯想出的吧?我教他仁义礼信他忘得一干二净,倒是拿这些招数来蒙骗老夫。”

  “确是李相国所荐。”

  “老夫早知你是为帝国来探儒家,不过倒是未猜到你是秦国的公主。”荀夫子捋捋长须道,“子澈背井离乡多年,应该挺想念咸阳宫吧?”

  我尚未从荀夫子早就看穿我来意的现实中缓过劲,他这句话却如石破天惊彻底将我激醒,心下惶然哀求之语脱口而出:“夫子莫要赶子澈走!”

  荀夫子一怔,有几分无奈地笑道:“当时子澈心怀叵测还未入小圣贤庄,老夫都认为你性中恶尚可化之,未拒你门外。如今你是我儒家弟子,举止端正,荀况怎会赶你走?倒是子澈莫要怪老夫瞒你多年而怨恨小圣贤庄才是。”

  我不断摇头,连声说着“弟子不敢”,彼时胸襟开张,心结既解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涌,我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会不会招荀夫子厌弃轻视,撑了竹席站起身来,面朝他屈膝跪下身,伏身三拜,欲言谢师恩,却又断断续续哽咽不成语。

  荀夫子叹息着来扶我,我却跪在地上不愿起来。他没了辙便只好任由我跪着,抬手轻抚我的头发,语调温和道:“子澈初来儒家时总是独来独往,不喜与外人有过多交集,实在和当年子房初来时一模一样。你们自行封闭,不把自己当儒家子弟,反倒来怪小圣贤庄不接纳你们。外人靠近,你们便退避三舍,外人不靠近,你们便怪外人无情。你说这如何是好?幸在你们都是天资聪颖的弟子,知三省自身慢慢敞开心扉。说来说去,老夫只想告诉你,荀况不曾后悔收子澈为儒家弟子,先前不悔,现在不悔,之后亦不悔。小圣贤庄虽非由铜墙铁壁铸成,仍会尽其所能为庄内弟子遮风挡雨。不管子澈遇到上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在你左右。”

  我已是泪眼模糊,百感交集下只知不断点头,拼了最后一丝清醒神智低声请求道:“子澈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夫子答应。”

  “你说。”

  “夫子能不能……莫要让子房知道我是秦国的公主。”

  荀夫子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而后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我不敢笃逆他的意思,便站起身同他行了礼,轻手轻脚掩上竹门走了出去。

  良久,小童听得荀老夫子一声慨然长嗟,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夫子在叹什么?”

  白须飘飘的老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子房意识到子澈知他自韩国来后,亦曾请求老夫莫要让她知道他是丞相之子。”

  小童似懂非懂“噢”了一声,摸摸了后脑勺,灵机一动安慰夫子道:“那——阿澈和三师公还挺有缘的嘛。”

  话才说完便又闻那老者幽幽一叹:“是缘是劫,命理难说。”

  ——车邻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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