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上桃花仙

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罚酒饮得 丶夏之章

  【1】

  在盖聂正式碰到剑前,鬼谷子给他上了很多天的剑术课。

  不同的剑招有不同的侧重。比如偏攻还是偏防,比如用左手还是右手好些,比如以速度制胜还是以力气占优势。一招一式,难以在一时半会儿之内领悟,要使其连贯起来便更是艰难……诸如此类。

  盖聂将师父传授的知识铭记在心,睡前温习一遍,睡醒再温习一遍,援疑质理,受益匪浅。

  半个月后,鬼谷子终于将木剑递予了他。盖聂心中微起波澜,但还是按照师父教导,保持着喜怒不形于色。他慢慢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将剑接了过来。

  鬼谷子点点头指了指自己道:“聂儿来试几招。”

  盖聂握着剑有几分踌躇,不敢冒昧进攻,内心十分挣扎地僵在原地。

  “怕什么?”鬼谷子嗤笑一声,“你伤不到为师。”

  他遂放下心来,出剑前回忆了一遍鬼谷子所教的那些剑招,乃试探着出剑逼向老师。鬼谷子手无寸铁,只一偏头便轻松闪避开,微微皱了眉再次提醒道:“聂儿,你没有使全力。你是怀疑为师躲不开你的剑吗?”

  “弟子不敢。”盖聂见鬼谷子有些动怒,不敢再收着力,当即乖乖将学到的技巧悉数使了出去。

  鬼谷子一一避过,这才和颜悦色道:“不错,聂儿有心在学。接下来你要做的是——”

  盖聂收了剑静静等着鬼谷子的下一吩咐,后者摸着胡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忘光为师教你的剑招。”

  他微微睁大了眼,看见老师因他的惊奇而笑得春风得意。

  而这得意春风一般的笑容在他的师弟进谷后渐渐地,渐渐地消失。

  【2】

  虽纵横之道相差甚远,但鬼谷子以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所谓玄者,就不能以条条框框去束缚外形,而当注重引导弟子的内省。

  鬼谷子曾尝试着用教聂儿一样的方法引小庄领悟何为得,何为舍。可这个娃娃显然比聂儿难管许多。不知尊师重道也就算了,还心浮气躁总想着走捷径。

  问题是这臭小子还真能走到。他教予小庄的剑术课卫庄要么一节也没听进去,要么听了全忘了。这小子实战时使出的招数全然脱离了鬼谷子再三强调要记住的技巧。他剑拿得不如聂儿稳,却因神出鬼没更难招架。

  木剑贴着他的面横扫过来时,鬼谷子察觉到了聂儿眼中闪现的光芒。

  糟糕,这好苗子怕是要被带坏。鬼谷子心下倒吸一口凉气,再不同小庄客气,当机立断反手一掌劈断了他手里的木剑。

  小庄败予他们数次,却依旧做不到败不馁。一见剑又给劈断了,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气到浑身发抖,六亲不认爆发出一窜咒骂。

  他的乖徒儿聂儿听不下去了,走上前来。鬼谷子本以为聂儿会替他教训教训这桀骜的小子,结果聂儿只将自己的木剑递予了过去。

  小庄一瞬间没了声音,直勾勾盯着聂儿手里的木剑看了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而十分欠打的笑。他伸手抓过剑,背于身后趾高气扬地走掉了。

  那年初夏,鬼谷子意识到他辛辛苦苦栽培了如此久的良田上,凭空长出了一株叫卫庄的杂草。

  他能怪谁?这可是他自己选的苗。

  【3】

  卫庄来鬼谷前盖聂的一天要做三件事,煮饭,练剑,发呆。

  卫庄刚来鬼谷盖聂的一天仍要做三件事。煮饭,防小庄弑师,防师父杀徒。

  虽劝架也是练剑的一种方法,可他发呆的时间全然被剥夺。

  儒家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盖聂认为这不太利于他领悟剑道。可起矛盾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师父,一个是他师弟,他帮哪个都不好。思来想去盖聂只能委屈自己,将发呆的时间与煮饭融会贯通。

  三天里他把饭煮夹生了四次,红豆粥烧糊了两次。师父忧愁地将硬邦邦的米嚼了又嚼,勉强一吞,意有所指地问:“近日聂儿烧饭时在想些什么?”

  盖聂闻言心下惭愧,已暗下决心明日开始再不走神。刚想认错,小庄便抢在他前边开了口:“师哥当然是在想,为何别的门派都包膳食。唯有鬼谷的师父,不仅不管饭吃,反过来吃弟子的。吃也就算了,还要嫌这个嫌那个。”

  盖聂一声不吭地往前挪了挪位置,尽量挡在小庄与师父之间。若不出意外,晚膳之后的练剑应是围绕防师杀徒展开。

  然而鬼谷子被二徒弟气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再加上自己确实不擅庖厨,心虚之下也就没回嘴,瞪了小庄一眼后将碟子里较大的鱼片夹给了聂儿。

  身为鬼谷先生,想培养出水平相当的弟子,他本不该偏心。可碰到对比如此鲜明的一组,即便是圣人也做不到不偏不倚吧?

  聂儿微微一怔,不假思索夹起鱼片就要往小庄碗里放。

  鬼谷子心下愕然,不免皱了眉盯着小庄。二徒儿倒是识好歹,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碗并未接受。鬼谷子面露赞许之色,都还来不及夸他,那臭小子欺身上前,直接将对方筷箸夹着的鱼片叼走了。

  噎死你算了。鬼谷子的脸色沉下来,他眯起了眼睛,觉得要在必要的时候除除草。

  【4】

  盖聂自第一天见卫庄,便隐隐约约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人。

  他再三内省后发现这种感觉并非无中生有。毕竟他们进鬼谷时同师父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毕竟他们一样喜欢发呆,毕竟他们一样的顽固执拗。

  他们当然也有不同。盖聂寡言少语往往是因为他不知能说什么,索性信奉沉默是金。他受了师父如此大的恩情,也少有言谢,只暗暗督促自己,身体力行习好纵横之术来回报。

  卫庄亦然,每天受鬼谷子与盖聂的照料,也不曾说过一句道谢的话。这在盖聂看来再正常不过,毕竟他的师弟是韩国的王公贵族,过惯了下人服侍的生活,自然会把别人的照顾当作理所应当。鬼谷子却持截然相反的意见,往往会趁卫庄不在时,在背地里同盖聂称他为白眼狼。

  说完还嫌这煽风点火不够,半逼半诱地问盖聂:“聂儿,为师说的可有道理?”

  鬼谷子对他很好,唯有一点盖聂不太喜欢——师父总是让他处于两难的境地。

  他冥思苦想半天,才斟酌出一句恰当的言辞:“师父言重了。”

  言重的意思便是,小庄有那么点白眼狼的前兆,却也没师父说的那么不可救药。

  鬼谷子眯了眯眼,看得出师父没有很满意他的回答,却也不至于不满。

  来鬼谷后,突飞猛进的不止他的剑术,还有言辞机巧。短短一年时间里,他俨然能替小庄掩护不再脸红,替师父撒谎不再加快心跳。

  就——就是走得好像不咋是正道。

  盖聂在心下轻轻叹息,不知是该感谢小庄?感谢师父?还是感谢小庄和师父?

  【5】

  云梦山常有珍禽异兽出没,盖聂把它们当生灵,他师弟把它们当盘中餐。

  见鱼拿杆,见鸟雀拿石子也就算了,见鹤捡柴生火盖聂便实在不太能接受。

  小庄只一边蹭火石,一边笑他迂腐:“肉能吃,仙鹤也是肉,怎么仙鹤就不能吃?”

  盖聂说不过师弟,但听那仙鹤被草绳束住翅膀阵阵哀鸣,于心不忍便挥剑斩断了捆鹤的绳子。那鹤重获自由,惊恐地挣扎着扑闪了几下翅膀仓促飞走,落下的羽毛全粘在了他脸上。

  他师弟见状又气又笑道:“师哥,你傻不傻啊。”

  盖聂只摇摇头示意无妨,将脸上那几片飞羽抚了下来,托着它们走到山崖旁,对准风来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它们便悠悠飘起,御风而去,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传言鹏飞万里,其翼若垂天之云。世间真的有这般大的飞禽吗?其志可在千里之远?离云梦千里之外的地方又在何处?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这静谧有些怪异陌生——小庄向来是以打搅他思考为乐的。

  盖聂侧过首,恰见卫庄一句话不说正站于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看他。他不禁心下一惊,这咫尺之距,方才只要对方伸手,不过轻轻一推,他毫无防备必然跌落崖底摔得粉身碎骨。

  幸好站在他背后的是小庄。盖聂暗松口气,退回了主道。

  小庄总能同他想到一块去,问出的话却总是咄咄逼人:“师哥这样靠着崖边站,就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你不会。”

  “我不会?”卫庄扬起语调挑衅道,“我怎就不会了?师哥莫非不知道,把你推下去鬼谷先生便是我的了。”

  “我知道。”盖聂点点头,并不显惊慌,“可我知道小庄不会这么做。”

  “哦?”卫庄歪歪头语气嘲讽道,“敢请师哥赐教?”

  “小庄修的是横道,我修的是纵道。若失其一,纵横便不复存在。这并不是你想看到的。”

  “那师哥可就大错特错了。师父的教诲你没有听吗?”卫庄冷笑道,“三年期满,纵横必失其一。我之所以不推师哥,只是想名正言顺击败你而已。我不这么做,别人可不一定。习武之人,最忌惮的便是背对着敌人,师哥你明不明白?”

  小庄那有板有眼教训他的神情倒与师父有几分相似,大概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又不是我的敌人。盖聂心里觉得好笑,但见师弟神色严峻,又怕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会更惹他生气,遂点点头道:“明白了。”

  卫庄的脸色这才好看些,抱着木剑往山下走,里边走边抱怨道:“师哥为禽兽之故伤害你的亲师弟,真是狠心。”

  “我如何伤害你了?”

  “我本捆了那鹤,至少三顿都有肉吃。”卫庄闷闷不乐道,“师哥偏要放了它来饿我。”

  “……”盖聂闻言哑然失笑道,“仙鹤是有灵性的生灵,岂能随意拿来填肚子?”

  “师哥不服啊?不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卫庄微微勾了唇角,“我赌师父知师哥放鹤归天,会有怨言。师哥敢不敢同我一赌?”

  盖聂不喜争输赢,只沉默不言。

  “师哥怕了?”卫庄微微眯了眼,笑意更深。

  “我并不怕你。”盖聂摇摇头,抬眸望向卫庄,“以何为赌?”

  “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卫庄一边慢慢说着,一边打量盖聂的面部表情,期待看他露出纠结的神色。

  而盖聂并未如他的愿,不假思索便点头道:“好啊。”

  卫庄微微睁大了眼,唯恐盖聂反悔一般,抓了人的手腕便一路冲下山,来到鬼谷子屋前一脚将闭着的门都踹开了。

  鬼谷子正闭眼冥想,听得炸雷一响,猛地睁了眼看见二徒儿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要搞事的笑,心都往下沉了沉。

  “师父。”那傻弟子生平第一次如此甜腻地唤他,“师哥把我们的晚餐放走了。”

  鬼谷子瞥了一眼小庄后边的聂儿,正低垂着眼睑,几分无奈委屈的模样。鬼谷子怜惜之情顿时压过了没饭吃的惶恐,乃露了宽和仁慈的一面:“那我们就将就着饿一晚吧。”

  小庄难以置信地瞪向他,不甘心地强调道:“师父,因为师哥我们三餐都没有肉吃了!”

  “嗯……”鬼谷子露出惋惜的神色,“聂儿放走了那么大一只晚餐啊?也好,容它长大点下次就能吃五餐了。”

  话音刚落,便听“轰”的一声。

  陪伴鬼谷子十年有余的门,掉了。

  卫庄夺门而出,又气又恐。

  那死老头没点正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本是他无悬念会赢的一局,怎就让他师哥赢去了?

  盖聂会提什么样的要求?会不会趁机命他退出鬼谷先生的竞争?不,不会的,他师哥不是这种人。

  他渐渐放下心来,也有些后怕,还好这一赌他是输给盖聂。

  【6】

  那年夏天,盖聂在路过山下的酒馆时被人拦了下来。那个喝得有点飘的人傻笑着拍手夸他,这位兄弟一看便是那种——从未学过如何操纵人心,却能凭一垂眸一抬眼让人甘愿臣服的人。

  盖聂一边摆手否认自己有这种的水平,一边却又回忆起自己在云梦山的种种经历好像又证明了这人并非胡说。

  他拧起眉,不小心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这是大忌,师父千交代万交代喜怒不形于色的重要性,而等他意识到问题想要板下脸时,却已来不及了。

  那酒醉之人笑嘻嘻已然端了一只盏予他:“困惑吗?交个朋友我便为足下解惑!我叫荆轲,足下贵姓?”

  他本该推掉的,可犹豫再三还是礼貌地接了过来道:“在下免贵姓盖,名聂。”

  “盖聂,盖聂,盖聂。”荆轲一连念了三遍他的名字,拍拍胸膛保证道,“我记住啦!”

  盖聂点点头:“足下名为荆轲,在下也记住了。”

  “好!”荆轲一拍桌案,叫来了掌柜,“给我的这位新朋友添酒!”

  “荆兄弟,盖某不会喝酒——”

  “哎哎哎!哪有人天生会喝酒对不对?”荆轲摆摆手打断他,“再说了,阿聂都喊我兄弟了,当然要好好喝一场,不醉不休!”

  说完便兀自端起酒盏一口喝完,邀过盖聂的肩道:“该你喝啦!”

  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喝一盏应该没事的,他对自己说。

  喝一盏确实没事,可他如何知道与荆轲喝了第一盏接下来便会有第二盏第三第四第五盏。

  五盏过后,盖聂的世界天旋地转。他惊惶欲逃,站起身却只觉晕眩脚软,只能勉强坐回原地,扶着桌案缓慢地眨眼睛。可任他怎么眨视野仍是模糊不见清晰,没甩掉醉意却空惹了困意袭身。

  他欲回云梦却四肢无力动惮不得,欲托人传口信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伏案趴下任意识神游太虚。

  【7】

  鬼谷子压根没想过,率先打破夜需归宿这条门规的会是聂儿。

  他精打细算,让聂儿晌午过后下山,就是为了聂儿能尽早回来备个晚膳,省得小庄毒杀亲师。

  可他与小庄等到夕阳西下,等到银月初升,也不见聂儿回来。

  “师哥呢?会不会碰上了什么麻烦?”

  “小庄,为师知道你饿。但你能不能别晃了?为师被你晃得头晕。”

  “我要下山。”

  “不行,现在夜黑风高的路都看不清,你怎么下山?”

  “那现在夜黑风高的路看不清,师哥怎么回来?”

  鬼谷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却依旧坚持己见:“聂儿些许碰上了什么事耽搁了。你若实在放心不下,翌日天明再去找他吧。”

  “放心不下?”卫庄眯了眼道,“师父这是什么话?我只是饿了而已。”

  “中午尚有饭菜,你实在饿,去热了吃吧。”

  卫庄沉默了片刻,但没能安静多久又问道:“师父就不怕师哥下山被儒道法家拐跑吗?”

  “苍生涂涂,众生潦潦,诸子百家,唯我纵横。”鬼谷子斜了卫庄一眼,“为师对鬼谷还是很有信心的,且聂儿又不是朝三暮四之人。”

  “那师哥会被什么事耽搁了?”

  “为师有千里眼吗?没有。那为师怎么知道?”

  “师哥到底能碰上什么事?”

  “小庄,你还是下山去看看吧。”

  【8】

  那年初夏荆轲十分幸运地拦下了一个愿意听他大谈天下大事,还替他付酒钱的好心人。

  荆轲已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酒,讲了多少话,只记得喝得胸胆开张,滔滔不绝讲了好久才发现没人搭话。荆轲睁着朦胧醉眼一瞥,见那位新结识的好友喝了五盏后歪歪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荆轲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盖聂的头发看,越看越觉得那里停着一只白色蝴蝶。他踉跄地走过去,想逮住那只胆大不惧人的蝴蝶一看究竟,才伸手便觉背后阴风一过。凭着多年闯荡江湖的直觉,他及时缩回了手不去招惹那蝴蝶。

  刹那之间便见一把木剑贴着那蝴蝶向他斩来,那狠疾与杀气简直可怖,若不是他收手收得及时,只怕连骨带筋一齐被斩断了。

  咋回事啊。

  咋见面就砍人啊。

  荆轲懵了,险险抱着一坛尚未喝完的酒往后退了数步,远远打量那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动手的人。

  年纪轻轻就这般凶神恶煞,也不知与谁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荆轲定了定神,不舍地将酒坛放置桌案上,昂了下巴问那不速之客道:“你谁啊?”

  被问话的人压根没理他的意思,俯下身一手从盖聂胳膊下穿了过去,扛着人便往酒馆外走。

  荆轲呆呆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凭着一身侠肝义胆追上前一把扳住了那少年的肩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样劫人也也也也太没有王法了吧。你要走就走,把阿聂留下。”

  那少年闻言猝然回首望他,眼神相对的瞬间,荆轲只觉背后一寒酒醒三分,是否拔剑由不得他了。

  这年头的人贩子都这么猖狂的吗。

  他心下长嗟,换了备战的站姿,朝那少年招了招手道:“来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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